徽州在黄山和齐云山之间,南宋淳(唇)熙《新安志》说,徽州是“山垠壤隔,民不染他俗”。“山垠壤隔”,就是自为一体,独立成篇。“民不染他俗”,就是自成一家,别具一格。而徽州的地望,素有“吴楚分源”的说法。“吴楚分源”就是说到了这里吴和楚有了一个分界,徽州,是江南的风貌,徽州又是江西的风气。所以我们看到的徽州,是一个黑白的徽州。黑白两色应该是徽州最本质的灵魂了。黑是黑得彻底,白则白得坦然。黑色瓦面,白色马头墙;它的青石板路以及两旁紧闭的黑色木门;白色的门罩,残缺的砖雕;阳光下 溪水泛出耀眼的光芒;一个老太走过我们的身边,旧式的帽子下面藏着苍老的面孔,隐隐约约,我们看到了几缕白发。黑白两色如果有声音的话,那一定是静与寂这两种声音。所以我们看到的徽州,是一个旧气的徽州。古意森森。锈蚀(时)的镜子。或者,落满灰尘的条桌上的老式花瓶,没有插花,也没有插那把旧气的鸡毛掸子。徽州是旧气的,旧得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徽州的这种旧气是本质的,自然天成的,仿佛一个家教很好的小姑娘,见了人总是笑咪咪地问好。即使是做了媳妇,做了婆婆,也是心平如水的样子,心里知道生活是艰难的沉重的,即使是这样,家教很好的小姑娘脸面上也决不露出半丝懊恼。与旧气相呼应的是“旧时月色”。这四个字真好。形容月亮的文字实在太多,而旧时月色,好像我们穿旧了的衣裳,那种初穿新衣时的拘束已过,剩下的只有旧衣裳的软绵与体贴。所以我们看到的徽州,是一个幽暗的徽州。这是时间与人生的缓慢幽暗。时间走到徽州这个地方,忽然不想走了,它任性地停在路边桥上,看风景去了。而人生呢,也在缓慢与幽暗之中徐徐地展开。胡适说:“我是安徽徽州人。”胡适的老家,是在徽州绩(记)溪县城约四十公里的上庄。曾在这里为官的吴拙安赞美这一派风景是“其山清以旷,其水环以幽”。就在这样的风景里,少年胡适诵读着“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叠叠山”。九年家乡教育,曾经让胡适津津乐道,让胡适深深怀念。1959年,离开家乡多年的胡适,立在窗子前久久凝望。其实窗子外没有什么耐人寻味的风景,秘书生怕打扰了胡适的沉思,悄悄地退出房门。就在这一瞬间,秘书听到胡适轻声背诵起了古诗:“古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这一瞬间,胡适想起的,是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故乡徽州。走在乡村的路上,我们首先听到了乡村的吟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情深意长的小夫妻回到家里耕田织布的时候,《天仙配》,流传为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成了黄梅戏的代名词。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座旧戏台。千年风雨一幕戏,戏下场了,戏台却是风情依旧。并非通常理解的保护文物,仅仅就是出于感情习惯,戏台的完好无损,不是重新修复的那一种完好无损,锣鼓和琴声一响起来,就能回到当年四时八节热烈的氛围之中,人也变得幸福多了。最初的时候,采茶歌或者黄梅调,是田野乡村的山歌小调和叙事民歌,安庆的民间艺人就是根据田野乡村的山歌小调和叙事民歌的特点,吸取了安徽地方戏曲青阳腔和徽剧的曲调和表演形式,进行充实和改造,然后,在广大的乡村演出。没有遭到官府的禁锢,也没有受过文人的改造,黄梅戏从来在民间生长,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民间的生活气息和泥土芳香,健康而纯正。广大的乡村,就是通过唱戏看戏来表达他们生活平安和幸福的感受。每年,在祭祀土地神的日子里,乡村里总要演戏的,这就是社戏,乡村里的唱戏,往往和一些宗教活动联系在一起的,戏开场了,乡村的人们也得到了某种降福祛(区)灾的保证。《安庆史话》这样评述黄梅戏:它生长在锦绣旖旎的江南,它不像秦腔那样融会着塞北草原的高昂气势,又不像河南梆子那样充满着黄河奔流的雄健气概,它散发着江南泥土的芳香,委婉缥(飘)绵,轻柔优雅。在外乡人看来,黄梅戏仿佛山野吹来的风,仿佛春日溪头的荠(计)菜花,又仿佛山涧淙(从)淙不尽的流泉。当妩媚亮丽的徽州女子独立于舞台时,她以自己的年轻之心体察世态,以自己的年轻之心表现世态,谁能不切身感受到一种青春活力的激荡和灿烂年华的召唤呢?当翩翩起舞的仙女从天而降,美丽的神话和动人的传说与乡村的生活也就一步之遥,所有的辛劳和苦难,就在这个瞬间心平气和,羽化成 尽善尽美的幸福。这时候世俗的欢乐,自然而然地替代了庄严的敬畏,这一时刻,戏台上下,就是乡村生活的娱乐中心了。天上是一轮亮亮的月,地上是几盏明明的灯,河上的风轻轻地吹过去,台上的唱低低地传过来。就在这样悠远的旋律中,我们回过头去,眺望不远处的青山绿水,青山绿水之中的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