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安魂曲 杜涯

世界宁静下来，日子变得缓慢 风声却一日日地辽阔 秋天，如此盛大、无边无涯 在沉默中，在天空明净的地方 我一再地见到你的归来： 你总在此时来到这里，来到 我的身边。在你的身后 我看到你带来了大群的候鸟 带来了菊花和闪光的星群 你站在门口，站在光明和黑暗之间 踌躇不前的姿态令我心痛 父亲，难道这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难道你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睡眠、 用几根木头搭造房屋、创造一份生活？ 而现在当你被死亡带走，你不再 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不再种植和吃饭 我不知道你是否甘愿抛弃了生活 抛弃了时间，或者屈服于 你一生都在抗争的命运 屈服于你曾经抗争的死亡 对于死亡的力量，我们该怎样估计？ 我们总是被死亡打败，被它 带往我们无法知道的地方 而这世界上有什么不被死亡带走？ ――树木、花草、候鸟和春天的光亮 只是你的死亡更令我吃惊：你那么快地 与死亡和解，甚至有点迫不及待，甚至等不到 度过盛大的秋天，等不到草木凋零 我看到树叶的死亡也要比你缓慢 像知道树木身上的疤痕一样 我也知道你身上的病痛 春天时你就被疾病追逐 到秋天，我看到你终于被它追上 啊，父亲，不要让我看你的病痛 对于疾病我们从来都是无能为力 当你知道你的病痛某一天已来到 我身上，进入了我的肺叶或其他部位 我将带着这病痛活下去，生儿育女 或者孤独寂寞地打发时日 当某一天我终于被同样的疾病抓住 倒在你脚前——如同你倒在 命运的门前，父亲啊 你是否会后悔让我来到人世？ 对于生命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们被迫来到人世上，生长，走动 看到月光、泪水、衰老、疾病 看到春天的盛开、秋天的落叶 看到转瞬即逝的夏天，年复一年 当我们衰老，如一片树林老去 我们会看到天空的消散 阳光在世界上像风一样流去 我们被迫放弃生命、放弃时间 我看到人类的生命甚至不如一棵树木 我们也不能选择青春或衰老、健康或疾病 不能选择出生的地方，父亲，就如同我 出生在你家中，于是我只能行走于你的庭院 占有你的房屋、树木、阳光和疾病 在你家的树荫和月光中一年年长大 一直长成今天：悲愁、忧郁、黯淡 我们不能选择自由――多年来 我们做着我们不愿做的事情 我们想做的事情却很少做到 我看到你从来都未能按照 自己的内心生活 你行走、睡眠、度过春夏秋冬 一切都身不由己，直到有一天你看到 自己的内心像庭院一样长满荒草 对于地上的生灵，自由从来 都是天上的月亮 当你被接走、上升，像一颗星星 你是否触摸到了梦想中的月光？ 现在你尽可以离去，留下我 独自在这世界上 我将学到黑暗的知识 对于黑暗，我们都不陌生 它曾长久地飘游于我们的童年时代 像一片乌云，或一片阴影 当我们成长，啊，我们长大了 那只是说，我们都有了一份 属于自己的黑暗 对于我们的心灵，还有什么 比黑暗更有滋养和安慰？ 我曾经远离早餐、爱情、度假、春天 我也将远离现在的生活，远离人们的 视线，去到陌生的地方 去到山林或者大河的上游 一路上我将缓慢地学习 黑暗的知识，学习冬天和夜晚 我将在遇到的每一个老人和乞丐 身边停下来，问候他们的衰老和疾病 问候哭泣、祈求、被抛弃和被遗忘 我要在苦难的面前深深弯下腰 我将落下泪，问一声“苦难，你好” 许多年来已没有人这样问候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来到黑暗的 门前：啊，那是万事万物的本源 你一年一年地归来――就像 东风年年吹来，带来春天和花朵的消息 我看到你带来了往惜的时间 你又徘徊于你曾经徘徊的庭院 你抚摸门框、树木，就像你 活着时的某个宁静的下午 你穿过原野、树林，穿过花树，花朵 全都开放――一切皆如我儿时模样 我看到你带来了我童年的某个春天 带来了桃花、月亮，欢呼和跳跃的时光 我们都曾活在时间中 在遗忘和流逝之前 曾经拥有某个孤独的下午 拥有远行、上午、阳光、杏花落在路边 这一切都被我们熟知的人带走： 他们每死去一个，我们便失去一年 ――死者总是带走活者的时间 父亲，当你年年回来，我看到你 一次次带回我的童年 带来花朵、树木、喧哗、盛开 你用一次次的归来让我明白： 逝去的一切可以在逝者中间找寻 ――时间可以由死者带回 我知道你已学会遗忘 学会沉默和将一切原谅 你承认了死亡：非常不情愿地 你承认了世界上没有东西能够永恒： 青春、爱情、幸福、生命、夏天 只有时光流转，带来一年一年 啊，父亲，不要再年年回来 打扰我秋天的梦境 对于死亡我无能为力，无法让你 拥有你失去的一切 回去吧，回到我不知道 无法望见无法触摸的地方 那里生活着我叫不出姓名的死者 是的，生活着。他们中的 大部分在人世上并未生活过： 他们只是活着，而不是生活 回到你的死者中间去吧 在那里安享你的宁静、睡眠 并且谅解我：在死亡和生命之间 从来都存在着谅解 在你去后，有什么事物不能消失？ 木叶会死去，树林会死去 栗树、槐树、杨树会死去 菊花会死去，桃花、梨花会死去 鸟群会死去，光明和飞翔会死去 大海、岩石会死去，山峰会死去 山岗、山梁、山坡会死去 无边蔚蓝的天空会死去 门窗会死去，庭院会死去 又长又白的道路会死去 春天淡白的阳光会死去 原野会死去，孤独的河流会死去 雨和冬雪会死去 月亮和闪光的星座会死去 上午会死去，下午会死去，夜晚会死去 年和月会死去，一月和十二月会死去 我观察到一些事物消失得缓慢 而另一些事物却正在迅速消逝 回去吧，沿着你的来路回去 秋天正盛大、辽阔，因此你可以释然 我将留下来，留在事物之间 观察和学习它们，深入它们的黑暗 我将靠近飞鸟、花朵、落叶，我将努力靠近 那正在迅速消失的一切： 靠近它们，并且得到谅解
配图 罗中立 父亲
配乐 专辑 Not a Second Time 乐曲 Lady Magdalen 艺术家 Ophelia’s Dr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