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赋并序【两汉】傅毅

楚襄王既游云梦,使宋玉赋高唐之事,将置酒宴饮,谓宋玉曰:“寡人欲觞羣臣,何以娱之?”玉曰:“臣闻歌以咏言,舞以尽意,是以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激楚》《结风》《阳阿》之舞,材人之穷观,天下之至妙。噫!可以进乎?”王曰:“如其郑何?”玉曰:“小大殊用,郑雅异宜。弛张之度,圣哲所施。是以《乐》记干戚之容,《雅》美蹲蹲之舞,《礼》设三爵之制,《颂》有醉归之歌。夫《咸池》《六英》,所以陈清庙、协神人也;郑卫之乐,所以娱密坐、接欢欣也。余日怡荡,非以风民也,其何害哉?”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夫何皎皎之闲夜兮,明月烂以施光。朱火晔其延起兮,耀华屋而熺洞房。黼帐祛而结组兮,铺首炳以焜煌。陈茵席而设坐兮,溢金罍而列玉觞。腾觚爵之斟酌兮,漫既醉其乐康。严颜和而怡怿兮,幽情形而外扬。文人不能怀其藻兮,武毅不能隐其刚。简隋跳踃,般纷挐兮。渊塞沉荡,改恒常兮。
于是郑女出进,二八徐侍。姣服极丽,姁媮致态。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珠翠的砾而照耀兮,华袿飞髾而杂纤罗。顾形影,自整装。顺微风,挥若芳。动朱唇,纡清阳。亢音高歌,为乐之方。歌曰:“摅予意以弘观兮,绎精灵之所束。弛紧急之弦张兮,慢末事之骩曲。舒恢炱之广度兮,阔细体之苛缛。嘉《关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启泰贞之否隔兮,超遗物而度俗。扬激徵,骋清角,赞舞操,奏均曲。形态和,神意协,从容得,志不劫。
于是蹑节鼓陈,舒意自广。游心无垠,远思长想。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其少进也,若翔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擖合并。鶣ꅃ燕居,拉㧺鹄惊。绰约闲靡,机迅体轻。姿绝伦之妙态,怀悫素之洁清。修仪操以显志兮,独驰思乎杳冥。在山峨峨,在水汤汤,与志迁化,容不虚生。明诗表指,喟息激昂。气若浮云,志若秋霜。观者增叹,诸工莫当。
于是合场递进,按次而俟。埒材角妙,夸容乃理。轶态横出,瑰姿谲起。眄般鼓则腾清眸,吐哇咬则发皓齿。摘齐行列,经营切儗。彷佛神动,回翔竦峙。击不致策,蹈不顿趾。翼尔悠往,暗复辍已。及至回身还入,迫于急节,浮腾累跪,跗蹋摩跌。纡形赴远,漼似摧折。纤弛蛾飞,纷猋若绝。超[走俞]鸟集,纵弛殟殁。委蛇姌袅,云转飘曶。体如游龙,袖如素霓。黎收而拜,曲度究毕。迁延微笑,退复次列。观者称丽,莫不怡悦。
于是欢洽宴夜,命遣诸客。扰攘就驾,仆夫正策。车骑并狎,巃嵸逼迫。良骏逸足,跄捍陵越。龙骧横举,扬镳飞沫。马材不同,各相倾夺。或有逾埃赴辙,霆骇电灭,跖地远群,暗跳独绝。或有宛足郁怒,盘桓不发,后往先至,遂为逐末。或有矜容爱仪,洋洋习习,迟速承意,控御缓急。车音若雷,骛骤相及。骆漠而归,云散城邑。天王燕胥,乐而不泆。娱神遗老,永年之术。优哉游哉,聊以永日。
《舞赋》是以描述丰富多彩的舞姿为主。傅毅在这里记录的乃是汉代时极为盛行的“般鼓舞”,又称“盘鼓舞”。作者首写华屋、绣帐之装饰,金酹、玉觞之奢华,宾客主人之沉迷。续写郑女舞姿蹁跹,服饰艳丽,红颜光彩,眉目传情,且歌且舞。般鼓舞本是以足蹈鼓而为舞节,是节奏感非常强烈的舞蹈。作者写舞者“兀动赴鼓,指鼓应声”,其所运用的语言也相当富有节奏感。全篇以四句为主调,间有三字句、六字句、七字句和八字句,整齐中不乏变化,变化中暗藏节奏,读来琅琅上口,铿锵悦耳,似有金玉之声。如此,写独舞,则踏节蹈拍、俯仰往来、若奔若翔;写群舞,则逸态多姿、变幻莫测、动静回复。可以说,是语言的节奏律动成就了这一名篇。
《舞赋》的首段,作者一开篇,即假托楚襄王于云梦泽命宋玉赋高唐事之后,又置酒欢宴,以观舞助兴,并借宋玉之名写下此赋。其中提出了“歌以咏言,舞以尽意”的观点。论诗不如听声,听声不如察形。舞乃“材人之穷观,天下之至妙”。从而又得出,郑卫乐舞与雅声之别。这无疑表达了傅毅独有的音乐美学见解。傅毅重视舞乐的娱乐作用,这较之单纯将舞乐当作教化的工具要进步得多。与此相关,傅毅还对郑卫之乐给予充分的肯定,这也是对儒家诗教的一种突破。儒家素有“郑声淫,放郑声”的主张,然不可否认,与雅乐相对的俗乐新声,较前者确实更富有魅力。听古乐则唯恐高卧,听新声则兴高采烈。“文人不能怀其藻”,“武毅不能隐其刚”,就连板着面孔装腔作势的君王,在郑卫之音面前,也“严颜和而怡怿”,“幽情形而外扬”。
《舞赋》所记,与汉代石刻画像中的般鼓舞很是相符。这种歌舞,是将乐鼓平放在地上,由一人或几人在鼓上边唱边跳,并有乐队为之伴奏。此舞在汉代还很盛行,而到了唐代就不多见了。傅毅的《舞赋》,对般鼓舞作了生动逼真的描绘,为今人记录下了两千多年前的民族歌舞形式,因此是后人研究汉代歌舞艺术的一份珍贵资料。
傅武仲有《舞赋》,皆托宋玉为襄王问对,及阅《古文苑》宋玉《舞赋》,所少十分之七,而中间精语,如“华袿飞髾而杂纤罗”,大是丽语。至于形容舞态,如“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沓合并。绰约闲靡,机迅体轻”;又“回身还入,迫于急节。纡形赴远,漼以摧折。纤縠蛾飞,缤焱若绝”,此外亦不多得也。岂武仲衍玉赋以为已作耶?抑后人节约武仲之赋,因序语而误以为玉作也?(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巻一百四十五《艺苑巵言》二)
傅武仲《舞赋》,故不减楚人相如之匹。(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五)
《艺苑巵言》云。案,《文选·舞赋》,傅武仲全文也。《艺文类聚》卷四十三《舞门》所载,删节之文也。《古文苑》录自《类聚》而改易后汉傅毅为宋玉,非也。章氏樵云:后人好事者以前有楚襄宋玉相唯诺之词,遂指为玉所作,其实非也。假说古人,赋家常例,不可据之标目。章说为是。(近代梁章钜《文选旁证》卷十八)
续写郑女舞姿蹁跹,服饰艳丽,红颜光彩,眉目传情,且歌且舞。般鼓舞本是以足蹈鼓而为舞节,是节奏感非常强烈的舞蹈。作者写舞者“兀动赴鼓,指鼓应声”,其所运用的语言也相当富有节奏感。全篇以四句为主调,间有三字句、六字句、七字句和八字句,整齐中不乏变化,变化中暗藏节奏,读来琅琅上口,铿锵悦耳,似有金玉之声。如此,写独舞,则踏节蹈拍、俯仰往来、若奔若翔;写群舞,则逸态多姿、变幻莫测、动静回复。可以说,是语言的节奏律动成就了这一名篇。


傅毅
(约45—约90)汉代辞赋家。字武仲,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北)人。年轻时学问即很渊博,汉章帝时封为兰台令史,拜郎中,和班固、贾逵一起校勘禁中书籍。他模仿周颂清庙篇的笔法,完成十篇显宗颂,赞扬汉明帝的功德,而文名大噪。车骑将军马防擅权时,请傅毅为军司马,并以师友礼待他。等马防因奢侈败家,傅毅也被免官归乡。公元89年(和帝永元元年),外戚窦宪因征匈奴有功而贵显,再请傅毅为主记室,崔骃为主簿。不久窦宪迁大司马后,以傅毅为司马,班固为中护军。傅毅早死,大概在窦宪家败自杀以前。今存辞赋《洛都赋》、《雅琴赋》、《舞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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