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过:老爸是苏东坡,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
宋神宗熙宁八年,密州,知州大人苏轼刚加完班,一脸倦容地回到家中。
刚坐下,伸了伸懒腰,本想打个小盹。突然袖子被猛地一拽,一个清脆调皮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爹爹,你回来了吗?我们一起去捉蝗虫吧!”
捉蝗虫,捉蝗虫,你老汉我这段时间就是为了消灭蝗灾而心力憔悴,好不容易回家歇口气。
格老子,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苏轼面带怒容,一把甩开了“熊孩子”的手。
只听“哇”的一声,一个细娃儿一边哭一边喃喃道:
“爸爸、爸爸,请再爱我一次……”
“子瞻,住手!”王闰之赶紧将小儿护在身后,耐心地劝自己的丈夫:
“过儿的确不懂事,可是他毕竟才三岁呀。”
不经意间,王闰之倒好一杯酒,递到苏轼面前,笑着道:
“你都马上要四十的人了,怎么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呢?还是喝了这杯酒,消消气吧。”
两杯酒下肚后,苏轼红着脸,感到有些羞愧。
他起身抱起还在啼哭的小儿,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幺儿对不起,刚刚是爸爸错了,我带你去买糖葫芦好不好?”
“好呀好呀!”小儿马上“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个可爱的“细娃儿”,就是我们这篇文章的主人公——苏过。
苏过,字叔党,为苏轼与王闰之所生,他有两个亲哥哥:苏迈、苏迨,还有叔父苏辙家的三个堂哥:苏迟、苏适、苏远。
既是苏轼的“幺儿”,又是苏家的“六郎”,苏过从小就集全家宠爱于一身,拥有幸福快乐的童年。
宋神宗熙宁五年,杭州,苏过出生于“水光潋滟晴方好”的西子湖畔。
在杏花春雨江南里长大的过儿,打小就聪明伶俐、活泼可爱。
父亲苏轼是地方长官,俸禄优厚,苏过就一路跟随着父亲:
在杭州西湖边上卧剥莲蓬、在密州田野里捉蝗虫、在徐州抗洪抢险一线为官兵加油…….
走到哪儿就玩儿到哪儿,苏过无忧无虑稚嫩的笑声总是感染父亲苏轼。
元丰二年,“乌台诗案”爆发,父亲苏轼被贬黄州。
九岁的小苏过,那一颗幼小的心灵,敏感地察觉到,家里的生活大不如前了:
饭菜里的肉没以前多,衣服总是穿哥哥剩下的,跟父亲朋友巢谷伯伯学习而不再上私塾……
但是,父亲苏轼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再也没冲自己发过火,总是笑呵呵的,带着小苏过去集市跟市井小民打交道、身着蓑衣冒雨一起在田间地头漫步、赤壁下声情并茂讲解三国故事…….
有一天,小苏过问父亲:
“老爸,为什么别人都叫你苏东坡呀?”
“ 那是因为,”苏东坡呵呵一笑:
“你爹本来就是一个在黄州东边土包包上种地的农民啊!”
“真好玩儿,爸爸是大东坡,过儿可以叫小东坡吗?”
从此,苏过就有了一个新外号——“小东坡”,简称“小坡”。
离开黄州的时候,苏东坡欣慰地感叹道:
“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满庭芳·归去来兮》)
我的川娃儿苏过,已经可以说湖北话、唱江浙歌了,长成了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呀!
物质短缺的生活,却让父亲苏轼跟儿子苏过的心,靠得更近了。
元祐年间,宋哲宗即位,高太后执政,朝廷开始起复旧党,苏轼兄弟被召回京师。
两家人终于团聚,父亲苏轼、叔父苏辙都在庙堂之上身居高位,苏过整天和五个哥哥在一起上早自习、做功课、开卧谈会,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阳光灿烂的日子:
“忆昔居大梁,共结慈明侣。
晨窗惟六人,夜榻到三鼓。”
(苏过《冬夜怀诸兄弟》)
在京师上学的时候,苏过总是操着一口眉山话故作神秘地问同学:
“你晓得我老汉儿是哪个不?”
然后大声道:
“我老汉是苏东坡,也就是当今的苏内翰、苏大学士哩!”
每次都收获一大群同学羡慕嫉妒恨的眼光,好不得意。
元祐五年,苏过和哥哥苏迨一同准备参加高考,苏东坡的好友参寥子作诗赞叹道:
“烱烱双黄鹄,雍容振羽仪。
明年翔集处,九万是君期。”
(参寥子《送仲豫叔党二承务赴试春闱》)
彼时,19岁的苏过已经成长为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胸有成竹,相信来年的考试一定能够金榜题名、独占鳌头。
遗憾的是,第二年的高考,苏过和苏迨双双落榜。
没想到的是,苏过、苏迨两个落榜生,竟然被“榜下捉婿”,七八个大叔大妈一拥而上,胳臂拽得生疼,差点被大卸八块:
我女儿这辈子嫁不了苏东坡,那就做他的儿媳吧!
父亲苏东坡听到此事后哈哈大笑,看来过儿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呢。
于是,铺开宣纸,苏东坡亲自为苏过写下了“求婚贴”:
“伏承令子弟二小娘子,庆闱擢秀,岂独卫公之五长;而某第三子某,驽质少文,庶几南容之三复。恭驰不腆之币,永结无穷之欢。”
(苏轼《过求婚贴》)
您的女儿待字闺中,是大家之秀;我的儿子像孔子弟子南容一样,是个朴实有才华的年轻人,多么般配呀,让我们愉快地结为亲家吧!
就这样,苏过迎娶了蜀忠文公范镇的孙女,收获了一段门当户对、琴瑟和鸣的爱情。
婚后,本来准备继续参加高考的苏过,因为父亲为兵部尚书的缘故,被朝廷恩授右承务郎。
爱情事业双丰收,那段日子对苏过而言,简直美好得不像话:
父亲苏东坡平时上班给皇帝授完功课,下班后就教苏过读书作文;
父亲苏东坡组织的诗文聚会总是叫上苏过,苏门四学士、六君子常带着过儿一起玩耍…….
大家渐渐发现,苏东坡的三个儿子中,论性情才气、文章翰墨,以苏过得父亲遗传最多。
因此,世人皆曰:
苏东坡生下的三个小老虎中,苏过是最像他老汉的那个娃儿!
(“苏氏三虎,叔党最怒!”)
二
苏过怎么也没有想到,幸福的日子是短暂的,苏家马上就猝不及防地滑向了深渊。
元祐八年,操劳一生的母亲王闰之突然撒手人寰。
还不到一个月,高太后去世,父亲苏东坡的“政治靠山”訇然垮塌。宋哲宗即位,改元绍圣,开始起复新党人士,新的党争即将卷土重来,让人不寒而栗。
旧党核心人物的苏轼、苏辙兄弟,毫无疑问成为众矢之的。
苏过立即发现:
曾经笑脸相迎的官员叔叔打招呼已对自己不再理睬,曾经一起学习一起玩儿的小伙伴拉黑了自己……..
绍圣元年四月,苏东坡被贬英州,苏迈、苏迨、苏过同行。
路过汤阴县的时候,一大家子蜷缩在破旧的驿站里,喝起了豌豆大麦粥。
曾经锦衣玉食的苏过,捧着粗茶淡饭,目睹家道中落、世态炎凉,红着眼眶,久久不能下咽。
父亲苏东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三口并作两口将大麦粥吞进肚子里,语重心长地说道:
“儿子们,正如你们看到的,我们苏家的条件,已经大不如前了。”
“不过,”父亲拿筷子敲了敲碗,“在这黄尘蔽天、赤地千里的贬谪路上,一家人还能聚在一起,吃到新鲜的豌豆,未尝不是一种享受呢?呵呵。”
旷达的苏东坡这时还不知道,连一家人团聚这件事,都将成为梦幻泡影。
六月,朝廷诏下,苏东坡又贬岭南惠州。
彼时的岭南,是让人谈之色变的瘴疠之地,有宋一代高祖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而贬谪岭南,是对官员最大的惩罚。
连唐宋八大家之首的一代文豪韩愈,在得知自己被贬岭南的时候,都忍不住伤心欲绝: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因为流放岭南的人,很少有能够活着回来的。
父亲苏东坡决定孤身前往岭南,他嘱咐长子苏迈带着两个弟弟在宜兴照顾好一大家子。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
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从小到大,父亲苏东坡总是小心翼翼地藏起生活的艰辛,竭尽所能把最好的一面给自己。
一念自此,苏过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大哥苏迈必须在宜兴照顾家人,二哥苏迨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而父亲身边不能没有男人,能陪爸爸去岭南的,就只有过儿了!”
诀别了妻儿,苏过心中还藏着最后一份不舍——
王闰之妈妈。
夜凉如浸,虫吟如泣。
此去惠州,归期何时,一想到即将与母亲的灵柩渐行渐远、相隔万里——
苏过的泪珠就如同断了的弦,一滴一滴地落在为闰之妈妈亲自抄写的《金光明经》上。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过儿想妈妈。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回想起母亲陪伴父亲的25年里,无论父亲宦海沉浮、崎岖坎坷,母亲都风雨相随,不离不弃,从无半点怨言。
妈妈,过儿会替你照顾好爸爸的。
绍圣元年六月二十五日,57岁高龄的苏东坡,独与23岁的幼子苏过,以及朝云,度大庾岭,赴惠州。
三
提起惠州的苏东坡,大家脑海中浮现的形象应该是——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不怕痔疮不惧上火的吃货;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不用担心明天上班的闲人。
然而,作为一名老父亲的苏东坡,初到岭南,真实的画风其实是这样的:
“初欲独赴贬所,儿女辈涕泣求行,故与幼子过一人来,余分寓许下、浙中,散衣就食。既不在目前,便与之相忘,如本无有也。”(《与王庠书》)
多少个夜晚,苏东坡一想到“我家六儿子,流落三四州”,就不禁唉声叹气、辗转反侧。
苏东坡决定半夜起来打坐练功,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
没曾想苏过的房间灯还亮着,过儿居然已经在打坐了。
“爸爸,我最近迷上了道家养生术,快来教教过儿吧!”
别看苏过才23岁,跟老爸学起打坐竟然煞有介事、像模像样的,引得苏东坡哈哈大笑。
第二天,苏过陪父亲游览罗浮山,苏东坡兴致很高,作诗一首给苏过:
“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
近者戏作凌云赋,笔势仿佛离骚经。”
(苏轼《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
过儿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年纪轻轻就懂得养生,最近写了一篇作文《凌云赋》,都可以赶得上《离骚》和《诗经》了!
苏东坡,你这么夸张地表扬儿子,真的不脸红吗?
苏过也不客气,回父亲一首《和大人游罗浮山》:
“直言便触天子嗔,万里远谪南海滨。”
一方面为老爸直言敢谏却远谪岭南而鸣不平,表示儿子永远挺你。
“谪官罗浮定天意,不涉忧患那长生。”
另一方面表示远谪岭南应该是天意,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正因为历经忧患老爸才能长命百岁啊!
苏东坡果然欣然大悦,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在贬谪岭南的苦闷日子里,为了不得抑郁症,苏东坡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精神偶像——
隐居达人陶渊明。
苏东坡写了很多首和陶渊明的诗,来排遣内心的苦闷。
苏过说:老爸,我的偶像也是陶渊明,带我和陶带我飞吧!
话音刚落,一篇诗歌“啪”地一下甩在父亲的案前,苏东坡定睛一看:
“心目两自闲,醉眠不惊鸥。
澄江可寓目,长啸忘千忧。”
苏过《次陶渊明正月五日游斜川韵》)
哎哟哎哟,不错喔,过儿此诗颇有陶渊明神韵,苏东坡当即点赞:
“过子诗似翁,我唱而轧酬。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
渊明兄,听说你有五个孩子,有一个能比得上我的过儿不?呵呵。
苏东坡逢人便夸:
“某既缘此弃绝世故,身心俱安,而小儿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
为了安慰父亲那颗孤独受伤的心,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苏过秒变佛系少年,开始了他的养生达人、夸父达人之路。
绍圣三年的一场瘟疫,夺走了朝云的性命。
苏东坡的身边,只剩下儿子苏过与自己形影相吊、相依为命了。
苏过突然间就仿佛开挂似的,不停地解锁着自己的新技能:买菜、做饭、缝衣、洗衣…….
“凡(苏东坡)生理书夜、寒暑之所須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
从这一刻起,25岁的苏过,真正从一个懵懵懂懂的男孩儿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父亲苏东坡将过儿这一切的改变,都看在了眼里:
“儿子过颇了事。寝食之余,百不知管。”(苏轼《与徐得之》)
然而苏东坡依然克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六十岁高龄的他,常常一个人站在朝云墓前,睹物思人、泣不成声。
看着苏东坡的白头发越来越多,苏过决定,为父亲换个环境,建造一座新房子。
于是苏过又get到一个新技能——建筑工程师。
由苏东坡选址、设计、画图后,苏过拉起一支施工队伍打地基、铺地炉、盖房子,花了一年时间,在惠州白鹤峰上修建了一个花园洋房:
“勿云瘴海恶,山水侣吴浙。
我有环堵居,危台俯清绝。”
(苏过《九日诗》)
在这个简陋却温馨的江景房里,虽然不是豪华别墅,没有山珍海味,但苏东坡和苏过一起种有机蔬菜、喝自制果酒,怡然自乐:
“吾与过子终年饱饫,夜半饮醉,无以解酒,辄撷菜煮之。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能及也。”(苏轼《撷菜》)
不久,大哥苏迈带一家老小来惠州,一家人终于团聚于白鹤居。
“子孙远至,笑语纷如。
三年一梦,乃复见余。”
(苏轼《和陶时运》)
“三年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从今往后,老夫就可以安度晚年,纵享天伦之乐了吧。”
年迈的苏东坡一脸幸福。
“娘子,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夜阑更秉烛,苏过抱着妻儿,痴痴地说道。
四
万万没想到的是,命运竟然再一次对苏东坡下手了。
绍圣四年二月,旧党再遭贬斥,“罪臣”苏轼被责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贬儋州。
古时的海南岛,地处边陲,孤悬海外,闭塞落后,相去京城几千里,“鸟飞犹用半年程”,可谓“天崖海角”,因此向来为死囚流放之所。
而儋州,位于海南岛西北部,更是毒蛇猛兽遍地,瘴疠疟疾肆虐。
如果说惠州是蛮荒之地的话,那儋州,可以说是死亡之地了!
再一次面临与亲人的“死别”,六十余岁的苏东坡,已经身似槁木、心如死灰:
“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
(苏轼《到昌化军谢表》)
“娘子,对不起,我不忍心父亲一个人在儋州,孤单地离去。”
苏过再一次选择了陪伴父亲,即使他知道,自己也很有可能回不来了。
在海边与亲人离别的时候,所有人都哭了,唯独苏过一个人强忍着眼泪:
“未温白鹤席,已饯罗浮晓。
江边空忍泪,我亦肝肠绕。”
(苏过《将至五羊先寄伯达仲豫二兄》)
60岁的苏东坡带着26岁的苏过渡海,船上放着一副空棺。
风帆、空棺、大海。
水手苏过时而划桨,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与风浪搏斗;
时而立于船头,大声地唱到: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绍圣四年六月,苏轼、苏过抵达海南。
父子本来已经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但一旦真正踏上儋州,面对惨淡的人生,两个人还是彻底地懵圈了。
首先是居住环境极其简陋: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数,大率皆无耳。”(苏轼《与程秀才》)
没有书籍,没有手机,没有wifi,更没有天猫精灵,苏东坡与苏过整天大眼瞪小眼,“此中枯寂,殆非人世,如两苦行僧耳”。
然后是饮食条件极为恶劣:
向来喜爱肉食的“吃货”苏东坡,在面对海南传统美食的时候,竟然心惊肉跳。
老鼠、蝙蝠、蜈蚣……每一种野生动物都让“老饕”苏东坡下不去口。
可能有人会问:海南不是鱼多吗?
可苏东坡从小就怕腥,不吃鱼…….
很快苏东坡父子就减肥成功——衣袋渐宽帽子落地,把仆人都惊呆了。
好不容易被儋州知州安排到招待所居住,没成想却被朝廷下派的巡视组发现,父子两人当即逐出官舍,只得睡在城南的桄榔林里。
在潮湿闷热的雨林里,无辜的苏东坡父子成为了蚊虫的大餐。
几天后,在海南黎族兄弟的帮助下,父子俩草草地搭建起一座“桄榔庵”。
父亲苏东坡渐渐发现,曾经那个生龙活虎的过儿,话越来越少了。
苏过总是一个人偷偷在写着什么,
是写给他的大哥二哥?
还是他的少妻幼子?
年纪轻轻的过儿,竟然开始有白头发了。
五
一个清晨,苏东坡起床,准备练太极,不经意间瞥见书桌上放着一篇作文,苏过却不见踪影。
文章开头讲的是苏过的一个同学从京师赶来慰问苏过:
“天哪,兄弟,你现在怎么混得这么惨啊?我记得你以前可是年级前十哇!”
“看看我们班的同学,现在一个个都豪车华宅标配了,你就甘心一辈子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吗?”
苏过却呵呵一笑,不以为然:
“一看你就对儋州不了解吧?这里动植物丰富,空气清新,算得上天然大氧吧。每个人的生活都淡泊平静,绝不像京城那样喧嚣浮躁,简直是世外桃源啊!”
末了还揶揄道:“隐居海南的快乐,说了你们城里人也不会懂,呵呵哒……”
在作文的结尾,苏过的同学顿时羞愧不已,灰溜溜的走了。
“爹爹,我的这篇《志隐》,写得怎么样啊?”苏过突然冒了出来,笑嘻嘻地问。
“哈哈,有过儿这篇《志隐》,你老爸我可以在海南安度晚年了。”苏东坡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从此之后,苏东坡父子,将原本苦闷无聊的生活,过成了一部妙趣横生的喜剧。
父亲苏东坡是一个美食家,吃东西一向比较考究。而海南什么东西都没有,当地居民顿顿都吃山芋。一个山芋反复吃,老爸不得吃腻啊?
苏过绞尽脑汁,将山芋剁成泥,水煮成粥,美其名曰——“玉糁羹”。
没想到这样一盘黑暗料理,竟被父亲吃得津津有味,甚至夸耀为人间绝味: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
(苏轼《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
一碗山芋羹居然可以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老爹,你逗我呢?
苏过刚想大笑,蓦然鼻头一酸,悄悄转过身去,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进滚烫的锅里。
元符二年的一场大旱,海南岛物价大涨,眼看着就要绝粮,厨师苏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苏东坡一大早将苏过带到海滩上,神秘地说:
“老爹最近学会了一个养生的法子,叫做‘龟息’。”
紧接着匍匐在地面上,望着朝阳,吞吸阳光,与口水一起咽下:
“吸取日月之精华,不仅可以充饥,还可以强身健体哟。”
苏过望着苏东坡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是决定配合父亲的表演:
“老爸,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在“咕咕”的肚子叫声中,苏过“愉快”地跟父亲练起了“龟息法”。
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为了打发时间,苏东坡与儿子开始动手抄书。
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苏东坡心满意足地说:
“儿子到此,钞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钞。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呵呵。”
抄书累了,苏过就为父亲读书,苏东坡特别享受:
“孺子卷书坐,诵诗如鼓琴。”
(苏轼《和陶郭主簿二首》)
时不时写几篇作文,更是让父亲大喜过望、赞不绝口:
“然幼子文益奇,在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
然后写信给苏迈、苏迨:
“你们两个小子赶快寄几篇作文过来,不然作文成绩就要被弟弟赶超了喔,呵呵。”
请问天底下做父亲的,有几个能有这样的骄傲和快乐?
六
元符二年末,一个平凡的早晨,苏东坡突然对苏过说:
“我曾经告诉过你,你老汉我绝不会一辈子都在海外。”
看着苏过惊愕的表情,苏东坡自信满满地说: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请让我默写从前自己写的八篇赋,绝不会遗漏一个字。”
写毕八赋,果然一字不落,苏东坡大喜道:“吾归无疑矣!”
果不其然,元符三年正月,宋哲宗驾崩,徽宗即位,向太后执政,改元建中靖国,朝廷重新开始起复旧党。
四月,诏命下,朝廷命苏轼回内地居住。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却看过儿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苏东坡哈哈大笑:
过儿,扬帆,起航,回家!
十月,苏东坡父子抵达广州,与苏迈、苏迨回合,一大家子终又团聚。
苏过动情地写了一首诗为父亲祝寿:
“七年野鹤困鸡群,匪虎真同子在陈。
四海澄清待今日,五朝光辅属何人。
从来令尹元无愠,岂独原生不病贫。
天欲斯民跻仁寿,卧龙宁许久谋身。”
(苏过《大人生日》)
父亲,七年的苦难艰辛都已成为过去,您东山再起、拯救苍生的时候终于到了!
没想到父亲苏东坡的人生旅程,却即将走到终点。
建中靖国元年七月,常州,病重的苏东坡召集三个儿子在病榻前,郑重地说:
“你们老汉我这一生,没做亏心事,死后决不会下地狱。
我心中已毫无畏惧,到时将坦然化去,你们别为我哭泣。”
七月二十八日,坎坷一生的老父亲苏东坡,溘然长逝,享年65岁。
七
“父亲大人未竟事业,由过儿来继续吧。”
扶着苏东坡的灵柩,刚过而立之年的苏过噙着眼泪,暗暗地在心底立下誓言。
然而无情的命运,再一次给苏过来了一记重拳。
父亲去世后还不到两个月,向太后去世,宋徽宗改元崇宁,拜蔡京为相,打击旧党,立元祐党人碑:
活着的人,被继续贬谪排斥;死去的人,要褫夺生前一切荣誉。
而去世的父亲苏轼、健在的叔父苏辙,都在这个“黑名单”里。
这意味着,作为“元祐党人”子孙的苏过——
这辈子,将永远被朝廷“拉黑”,几乎丧失仕途上的所有机会。
31岁热血青年苏过的内心,瞬间就拔凉拔凉了。
接下来的岁月里,苏过陪伴着闭门著述的叔父苏辙一起,闲居于颖昌。
直至十年后叔父苏辙去世,
苏过人生最后的依靠,也没有了。
苏过有7个儿子,4个女儿,作为父亲的他,不得不承受来自生活的重担。
苏过这样评价大哥苏迈:“吾长兄年五十有三,不能俯仰于人,犹为州县吏。”
又说二哥苏迨:“仲兄少不乐仕进…今四十有二,始为管库官,又飘然远游江湖千里之外…”
苏迈最高做到七品县令,苏迨42岁时才当了个管库官,最后官至“驾部员外郎”,也是个正七品的官职。
苏过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44岁任太原监税官,不到一年被下岗;
45岁任郾城县知县,四年后又被开除…..
十余年来沉沦下僚,饱受党争的摧残,“嗟余白发亦自笑,眷眷一官乃鸡肋。”
五十多岁时,任中山府通判,仕途终于有了些许起色。
一日,苏过因公事去镇阳出差,路途中,被绿林好汉所劫持。
“好汉”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宴,强盗头子亲手为苏过斟一杯美酒:
“兄弟,看你面不改色、气度不凡,要不就加入我们的团伙,做个快活的‘山大王’吧!”
语罢,五六把明晃晃的刀,瞬间架到了苏过的脖子上。
苏过竟然哈哈大笑,
这一瞬间,他又变回了拥有犟脾气和滚烫热血的川娃儿,
童年时候的一句口头禅涌上嘴边:
“你们晓得我老汉是哪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