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
作者:顾城
乐享:根据张靓颖《Be Here》剪辑
配图:网络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早晨,黑夜还要流浪
我们把六弦琴交给他
我们不走了
我们需要土地
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我们要乘着它
度过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时狭隘
然而,它有历史
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
一份露水和早晨
我们爱土地
我们站着
用木鞋挖着泥土
门也晒热了
我们轻轻靠着,十分美好
墙后的草
不会再长大了
它只用指尖,触了触阳光
鉴赏:
诗如其人,其实诗与人不一致的现象很多,一方面艺术本身高于现实,另一方面诗人在诗中可以摆脱现实的束缚,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就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见到皇帝也是兴高采烈,也存在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心理。有些在现实中得不到的在诗中可以得到,在现实中被欺侮可以在诗中出口恶气。我曾写过一首《诗与人》企图来揭示这种逆差和裂变:“诗越写越长/人越来越矮//诗越写越直/人越来越弯//诗越写越硬/人越来越软”。一个人的两面性,正是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和矛盾。一面是理想的人,浑身散发出人格的光芒,人性在文字中得到最大的释放,真善美的漂亮衣服光明正大地披在语言的身上,假丑恶被思想的车轮碾碎。另一面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为了生存,一次次与现实妥协,屈服于环境和压力,不断地受到挑衅和羞辱,还得低头和弯腰,讨好取悦别人。人格和尊严被伤害,人发生了分化,人格发生了裂变,人被环境异化。诗中的人与现实中的人大相径庭。在中国诗人中,达到基本统一的诗人我认为当数童话诗人顾城。受环境的制约,生活不以诗人的意志为转移,顾成则不管不顾,为了完成他的人生童话,不惜跑到新西兰激流岛上,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现实毕竟不是童话,他的童话经不起风吹雨打,在飘摇中倒塌,他为这样的理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艺术与生活基本统一,决定了艺术的真诚与纯净,也就获得了为艺术付出代价的勇气和可能性,也就具有超越现实的情感与思想,把现实当作理想和艺术,把理想和艺术当作现实。让各方面的距离和差异从诗人这里缩短或消失,真正达到艺术的自觉,让艺术直抵心灵,其境界与高度是不统一的诗人无力达到的。
顾城是中国新诗的一个奇迹,根源就在这里。他最典型最为人称道的童话诗是《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存在感极强,自由度极大,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种境界。童话永远属于孩子,一旦长大或者成熟,人就从童话中逃离出来,变得世故圆滑,随波逐流,童话也就破碎,理想也就不复存在。从这个角度看,最优秀的诗人,必备孩子的率真和禀赋。顾城还有一首童话诗《门前》,写得更含蓄,更理智,更艺术,像露珠一样一尘不染,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神秘闪烁,像人间烟火一样明亮温馨。
门谐音于梦,虽一个是前鼻韵母,一个是后鼻韵母,但精神气脉是贯通的。诗中出现了“门口”“门扇”“门”(两次),门贯穿整首诗,在结构上给人紧凑的感觉,但这个门不是登堂入室的那个门,而是梦幻之门,精神之门,希望之门,理想之门。现实中的门与诗人理想的门不同。现实中的门与欲望相连,门前熙熙攘攘,不是为利来,就是为利往,诗人不是苟且偷生的人,他轻视物质,不愿做物质的奴隶,不愿被物质奴役,不愿因为自身利益与环境妥协。他幻想的门前是阳光、草和“我们”,共同构成他五彩的童话世界,人与自然是和谐统一的。“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我们”有点模糊,应该是相爱的精神伴侣。站着既是身体姿态,更是精神姿态。市场经济时代,很多人被利益打败了,倒下了,“我们”却不同,依然站着。“不说话”,在喧嚣的时代,人人都在争取发言权,怕被遗忘。“不说话”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反而胜过那些大叫大喊。爱情像“风在摇它的叶子”那么美,像“草在结它的种子”已经成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童话与世俗格格不入,诗人最后写到的门:“有门,不用开开/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这个门是爱情之门,为什么不用开,因为“我们”在门前已经分享了爱情的美好。我认为这依然是童话,童话诗人在童话中晶莹的爱情。
顾城是朦胧诗人中的代表性人物,他与朦胧诗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朦胧诗人实现了艺术的一次超越,他在朦胧诗人中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不像北岛追求崇高的价值,也不像舒婷追求个性的解放,在诗歌意象上,他不同于北岛与舒婷。他在追求童话般的理想人生,企图营造一个独立的爱情王国,最大限度地展开一个诗人的精神翅膀。在朦胧诗流行的那个年代,他已经具备了第三代诗人的潜质。在第三代诗人中能找到他的身影,那就是选择日常生活的片断,用口语表达,“反文化”“反崇高”,寻求最适合人性的松软环境。顾城与第三代诗人不同之处首先在于,他在诗中找到了童话,幸福地生活在童话里,以孩子的目光看世界,看人生,看爱情。《门前》就是他的一个爱情童话。
——摘自 独钓寒江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