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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第三十卷《独活》

仓央嘉措

作者:白落梅
朗诵:伟大的战士

人生就是一场游历,无论是背着行囊,一直漂流在路上,还是有安身的居所,都是在游荡。时光从来都不是静止的,就算我们躲在一个没有纷扰的世外桃源,也依旧要看尽春花秋月,要经历生老病死。有一天,繁华终会落尽,有一天,我们都会孤独老去。看过生命里最后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这粒渺小的尘埃又该回归到哪里?人海漂泊,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的邂逅与相逢,为什么偏偏擦肩的是你和我?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相约的缘分,为什么日复一日等待的还是你和我?我们总是期待别人来救赎,却不知人只有自救才可以救人。我们总是在自己的沧海里,讲述别人的桑田,却不知有一天,自己的桑田恰是别人的沧海。人生这局棋,若执意要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去,结果往往是满盘皆输、山河尽失。

从何时开始,我们都做了那株叫独活的植物,在属于自己的河岸遥望别人的烟火。独自荒芜地行走,卑微地坚守自己的信念,却还是根植在异乡的尘土里。流年日深,到后来甚至连自己的故乡在哪里都忘了,忘了自己从何处而来,又将行至何处。忘了自己曾经真实地存在于繁芜的世间,也拥有过最苍翠的年华,有过美丽的相逢与清澈的别离。往事就像一座古老的城墙,铺满厚厚的苔藓,可以回忆的实在不多。时光的浪涛总是将你我抛得好远,若今生有缘重逢,是否还能想起岁月残留下来的一点记忆?漂泊的时候,总会想起仓央嘉措。我从来都没有期待这个柔弱的情僧,可以将我从红尘救赎,涉过人世苍茫水域,抵达莲开的彼岸。因为我知道,他和我们没有区别。自从他落入凡尘,选择爱情之后,我就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在他深情动人的诗歌里面,我已读出他的前世今生,一个为佛而耽于红尘的人,却注定要为爱情厮守一生。他是活佛,又有谁可以为他批尽宿命,告诉他到底要选择怎样一种姿态,才可以好好地生存于这烟火人间?

我几乎觉得阿旺伦珠达吉为仓央嘉措写下的《秘传》,有些多此一举。尽管他的一本《秘传》延续了仓央嘉措数十年的生命,撰写了他后半生的传奇,甚至将他活佛的形象无限地放大。那带着传奇色彩的表达,虽然引人入胜,可是看完之后,心中却有无尽的空落不知该用什么来填满。因为我始终觉得,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应该高傲地活着,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他可以无声地死去,亦可以销声匿迹,却不能卑微地放逐,颠沛在人间,无人问津地活着。如果说仓央嘉措十五岁之前的那段光阴是他的前世,那么他住进布达拉宫的那段日子便是今生,而阿旺伦珠达吉的《秘传》里则为他的后世了。前世的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少年,没有多少欲求,悠然自在。今生的他,则拥有几种极致,从无名少年摇身变成活佛。他拥有了至高的权力,至美的爱情,亦失去了平凡人的自由。有人说,是因为他今生将美好挥霍至尽,所以才会有后世的颠沛流离。

所以宁可不要后世的仓央嘉措,只愿他永远活在二十五岁之前,虽然短暂,却活得真实而生动。我们所能记住的,永远是那个住在布达拉宫,接受众生朝拜的六世达赖,是那个游荡在拉萨城小酒馆的最美情郎,是那个写出感人诗歌的情僧。自青海湖之后,无论《秘传》写得多么神奇,给人的记忆都是那样细碎又散乱,无法刻骨铭记。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怀旧情结,仿佛最初的相遇,永远都是最美的。无论老去多少年华,我们能记住的,始终是泛黄的昨天。有时候,翻开一本书,看到扉页里夹着的一枚落叶都会欣喜万分,因为叶脉上镂刻着岁月的印记,也留存着往日的温情。走过漫长的人生历程,最后怀想的,依旧是那些青葱过往。其实最初未必就是最好的,但固执的人性,会让你我总是忘不了昨天的好。

流落在民间的仓央嘉措,也曾无数次不由自主地怀念过去。尽管他告诉自己,青海湖是他人生的起点,拉萨城是他回不去的原乡,可许多个漂泊无依的日子,许多次午夜梦回,他依旧会怀念玛吉阿米那间小酒馆,会想念他美丽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甚至忘不了布达拉宫那条忠实的老黄狗。但他再也写不出情诗,过往柔肠百转的情歌,如今读起来,是那么语无伦次。有些感觉,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这些年,仓央嘉措是一个孤独的行者,饱尝心酸与无奈。但他这一路,都在济世救人,履行他自己的承诺。却从来不以真身份示人,倘若有人问起,也只假装不知。只告诉别人,自小流浪,不知道故乡在哪里,也不知道父母是何人。善良朴实的人们,从来不会多问,只当他是和他们一样浪迹江湖的过客,为了温饱,乞讨于人间。亦有明白者知道他并非凡人,但是众生万相,谁又还能顾及那许多。

1709年,流亡了两年的仓央嘉措,从理塘经巴塘,秘密回到拉萨。拉萨,对仓央嘉措来说,就是一座宿命之城,一座今生今世都无法忘记的城。这座城,赋予了他神佛的身份,也让他邂逅了命定的女子。这座城,让他拥有了一切,也毁灭了他的一切。那一次与城中的众生和草木告别,以为这一生再无缘回来,却不想他又真实地站在拉萨城内,看人流匆匆,凡尘往来。这座城,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有丝毫的变更。曾以为,身为西藏政教首领的他,在一日之内沦为阶下囚,这座城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然而当日的动乱,并不意味将来会风云变幻。也许这些信众从来没有将他忘记,但他们终究只是普通百姓,只希望守着一份岁月静好,过最平淡的生活。历来朝代更迭,换去的只是宝座上的帝王,而万里江山一如既往,何曾有半分的更换。也许这世上,谁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因为任何人的离去,都无法令天地动容,日月失彩,青山依然常在,绿水依旧东流。

回到拉萨城的仓央嘉措并不敢招摇过市,他隐藏起自己的身份,与哲蚌寺、色拉寺的上师相见,百感交集,欣喜万分。他们在一起闭关共修佛法,再也不是当年那位为情而夤夜潜行的浪子。如此闭关一年,出关之后,终因仓央嘉措特殊的身份,不宜在拉萨城久留。稍有差池,都可能被拉藏汗的眼线发觉,而重新带给他巨大的灾难。这一次与拉萨城的重逢恍若隔世,只有在离别的时候,仓央嘉措才知道自己对这座城原来是这样地眷恋。他舍不得城里的一花一木、一瓦一檐,更忘不掉今生那段不了情。再不舍也终是要别离,他独自游走在拉萨街头,因为朴素的打扮,已经没有人认得出他是当年风流倜傥的宕桑旺波。看一眼玛吉阿米的小酒馆,一间黄色的小房子,那么醒目。里面依旧宾客如云,他们还是昨日的江湖,唯独他回不去那年的沧海。

离开拉萨,仓央嘉措继续尘海漂流,四处为家。1712年,三十岁的仓央嘉措,来到了尼泊尔加德满都,在这里瞻仰自在天男根。之后,又跟随尼泊尔国王前往印度朝圣。第二年藏历四月,仓央嘉措登上了灵鹫宝山,这是当年释迦牟尼讲经之处。在这方灵山净土,潜修一日,胜过藏地一年。此时的仓央嘉措,一心向佛,对浩瀚精深的佛法亦有了深刻的了悟。离开灵鹫山,在印度的荒原上仓央嘉措还见到了印度每百年才出现的一次白象。1714年,三十二岁的仓央嘉措,再次回到山南,在山南加查县的塔布扎仓修行,被当地人称为塔布大师。在《秘传》里,仓央嘉措彻底成了一位云游四方的得道高僧,种种奇遇,都令人匪夷所思。仿佛唯有如此,才配得起他活佛的身份,唯有如此,才可以续写他后世的传奇。

人世荣枯有定,岁月幻灭无声。也许他活着,只是为了做完前半生的梦,成全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其他的,便什么也不是。也许他将余生的光阴,交给了佛祖,但终究还是背叛了佳人。其实上辈子的事,走过奈何桥就已彻底忘记,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难消的宿债,迫切地等待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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