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光中
诵读:何冰
您来这儿讲学的事,十有九成是吹了。余光中写给莎士比亚。
1967年11月4日
莎士比亚先生:年初拜读您在斯特拉福投邮的大札,知悉您有意来中国讲学,真是惊喜交加,感奋莫名!可是我的欣悦并没有维持多久。年来为您讲学的事情,奔走于学府与官署之间,舌敝唇焦,一点也不得要领。我真是不好意思写这封回信,不过您既然已嘱咐了我,我想我还是应该把和各方接洽的前后经过,向您一一报告于后。
首先,坦白地说,我们这的文化机构,对您的申请并没有多大兴趣。我们是一个讲究学历和资格的民族:在科举的时代,讲究的是进士;在科学的时代,讲究的是博士。所以当那些审查委员在“学历”一栏下,发现您只有中学程度,在“通晓语文”一栏下,只见您“拉丁文稍解,希腊文不通”的时候,他们就面有难色了。也真是的,您的学历表也未免太寒碜了一点;要是您当年也曾去牛津或者剑桥注上一册,情况会非常不一样了。当时我还为您一再辩护,说您虽然没上过大学,全世界还没有一家大学敢说不开您的课。那些审查委员听了我的话,毫无动容,连眉毛也不抬一根,只说:“那不相干。我们只照规章办事。既然交不出文凭,那就免谈吧。”
后来我灵机一动,我想到您的作品,就把您的四十部大著,一股脑儿交了上去。隔了好久,又一股脑儿退了回来。我立刻赶去那官署向他们请教。
“你朋友莎士比亚的呈件不合规定。”一个老头子答道。
“哦——为什么?”
“他没有著作。”
“莎士比亚没有著作?”我几乎跳了起来,“他的诗和剧本不算著作吗?”
冷静、冷静…… 诗,剧本,散文,小说,都不合规定。我们要的是‘学术著作’。“正儿八经的论文。譬如说,名著的批评,研究,考证等等。”
“您老人家能举个例子吗?”我异常谦恭地说。
他从一个卷宗里抽出一叠表格来。“哪,像这些。《哈姆莱特的心理分析》,《论哈姆莱特的悲剧精神》,《从弗洛伊德的观点论哈姆莱特和他的母亲的关系》…….“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假如莎士比亚写一篇十万字的论文,名字就叫《哈姆莱特脚有鸡眼考》,那我们就可以考虑考虑了。
他说。“可是,说了半天,与其让莎士比亚去论哈姆莱特的鸡眼,您为什么不能让他干脆交上《哈姆莱特》原书呢?”
那怎么行呢?《哈姆莱特》是一本无根无据的创作,作不得数的。哈姆来特脚有鸡眼考就有根有据了,根据的就是《哈姆莱特》。
显然,您要来我们这儿讲学的事情,无论在学历上还是在著作上,都是不能通过的。在“曾获何种荣誉”一栏里,我也没有办法为您填上什么。那个时候还没有诺贝尔、普利策等奖金呢。您的外文也根本不可能允许您去国外讲学,或者出席国际笔会之类的大场面。桂冠呢,您那时候倒是有,可惜您无缘一戴。
对了,说到奖金,我也曾为您申请过的,不过,您千万不要见怪,我在这方面的企图也不成功。有一个奖金委员会的理由是:“主题暧昧,意识模糊。”另一个委员会的评语是:“主题不够积极,没有表现人性的光明面。”缺乏时代意识,没有现实感;等等。我想,他们的批评,在他们自己看来,也是诚恳的。例如,有一位文学批评的权威,就指责您不该在李尔王中让那些不孝的女儿们反叛父亲,剧情忠奸双方玉石俱焚,也显得用意含混,不足为训。还有人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殉情未免过分夸张爱情了,对青少年们恐怕会产生不良的影响。
至于大作在此间报纸副刊或杂志上发表,机会恐怕也不会太多。我们的编辑先生所欢迎的,还是以武侠,黑幕,或者女作家们每一张稿纸洒一瓶香水的“长篇哀艳悱恻奇情悲剧小说”为主。我想,您来这儿讲学的事,十有八九是吹了。没有把您的嘱咐办妥,我感到非常的抱歉。不过我相信您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的。您所要争取的,是千古,不是目前,是全人类的崇敬,不是几伙外行的喋喋不休,对吗?凉风起自天末,还望您善自珍重,后会有期。
余光中拜上
1967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