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美）约瑟夫·布罗茨基 常晖译

1我该说你生命已逝？你只稍稍触及时光短暂的碎片。上帝开过的玩笑里要有几多伤悲。我很难解释出“你活过”之义；你的生日与你萎谢于我的合掌之际是同一天，而非两日。如此算来，你的期限，简单言之，短于二十四小时。2显然日子对我们是虚空如零。它们不可缚于我们旁边，满足我们的双眼。每当日子赤裸裸地倚立于白色的边缘，因为它们没有身躯可谈便不留任何踪迹。正如你。也就是，每只蝴蝶的小小羽翼都是日子具体而微的形象——它的十分之一。3我该说，由于某种缘故，你称不上任何方式的存在？那么，我双手感觉的是何物与你如此相似？这般色彩绝非虚无所能绘出。告诉我，经谁的执著要求你方被染成这般？既然我是一堆含糊的言辞，而非颜料你的色彩怎会成为我奇诡的比喻？4你小巧的双翅上，缀满黑点和彩斑——像眼睛，像鸟儿，像女孩，像睫毛。有哪些物体如你这般轻盈？何样零星的脸，何样破碎的时节和地点闪烁穿过你的形体？至于你的各种静态①：他们是否展示水果和鲜花的盘盏，或摆在餐桌上的鱼？5也许有一种风景烟雾缭绕你的尸骨之间？拿着厚厚的放大镜我要浏览它的侧面——海滩，舞蹈者，还有仙女。它似白昼般明艳，或是如黑夜般幽暗？可有谁瞥见——升入天幕之际——某盏灼目的提灯？请告诉我，什么样的图案启发出这情景？6你之于我如同一变幻无常之生物，斑纹掩饰了种种特征：面庞，石头，或星辰。谁是那珠宝商，额不蹙，眉未皱，便从我们的世界取走你的缩样——从这疯狂令我们日趋堕落的世界里我们仅是物质存在，而你却是物质的思想？7何故你是在这湖泊地带拥有你仅维持一天的可爱形态和色彩？——其褶皱的镜面唯有一个优点：反射空间，保留空间。如此简略的存在省去了你被捕获或释放的机会，不必再合掌中战栗——如在猎人的目光里。8你的缄默无语——并非出于羞怯或邪恶或狡黠，也非因为你生命已逝。上帝的最卑微的造物，无论死或生皆赋以声音，去说话，或歌唱——这标志它能够维系并伸延生命的局限，无论是一小时，或者一天。9然而你甚至缺乏言谈的工具。不过，深究一番；如此却更好一些。你未受上帝的恩惠也不欠上帝的帐，这绝非诅咒，我对你发誓，是你的轻盈和纤微夺走了你的言辞。声音是累赘，也令人伤悲。比之于时间，你更趋缄默，更不具肉体。10生存如此昙花一现以致难感觉恐惧或战栗，你旋飞，微尘般，在花坛上，狱墙外轻飏，墙内过去和未来沆瀣一气，粉碎或打击我们的生命，如此当你的路途遥遥引你走入空旷的草地，你搏动的双翅将影和形携入空中。11因此，滑动的钢笔蘸汁于纸面写出的一行行诗句毫无目的。或许那整体将形成一种邪说与智慧的混合；于是一切托付于手他沉默之语牵动手指的搏动——其痉挛不采集花粉却慰籍人心。12如此丽质，置于瞬间生命一边，引得我们惊讶的理性注意这暗淡的推测：世界的创造不为完成任何目的，倘若——如某些人会对我们说——有一个目标，也绝非我们自己。没有蝴蝶收集者能够捕获光亮或探出黑暗的所在。13我该向你道别如同对过去的一天？人的记忆会衰微，变得薄弱，似头发脱落。令人担忧的是记忆的背面：没有为情侣所设的双人床，或不眠之夜，或昔日，或在皱缩的档案中伸展开脊背的白昼——反之是大片的蝶群，盘旋一处，形成的浓云。14你胜过“乌有”一筹。因为，你更贴近，更易触及，也更加清晰。然你恰又是乌有的同族——正如它，纯属虚空。假若，在你生命的努力中，“乌有”托形肉体，那肉体必要死去。而你或者是提供了一只脆弱易变的缓冲器隔开了我的肉体。选自《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美）约瑟夫 布罗茨基 王希苏 常晖译 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 漓江出版社 1990年11月配图 齐白石 幽兰蝴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