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涵,高级教师。酷爱歌唱、朗诵艺术;她是喜马拉雅FM音频平台V10主播“江涵余音”,创办多个专辑,粉丝人数高达22万多,订阅人次近30万,播放量近990万次。
《走了走了走远了》
作者:徐刚
朗诵:江涵
我的笔记本上还留着1992年10月的两次采访记录:
王洛宾,北京宛平人,生于卢沟桥边,母亲是农民,父亲是小职员,祖父好吹笛子还是民间画匠,在房檐、棺材上画几笔,常说“前门楼子九丈九,还不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后搬进北京,住牛角湾、古观象台旁, 老姐姐85岁还在北京住,王洛宾去看她,老姐姐耳朵聋了,就各说各的:
“您身体好吗?”
“我吃过饭了。”
说是采访,其实是聊天。王洛宾说,他小时候人特别瘦,脖子细长,吃什么药也不管用,总是有病的样子,体育老师说:“踢足球去,保管治百病。”王洛宾便加入足球队,老师的一句话一直伴随着他:“进了18码线,就不要命,拼死往球门里撞!”
回想起来,采访王洛宾纯属偶然。其时我刚从国外回来4个月,朋友们急着想为我找点事情做,担心我荒废了笔墨,也怕我挣不到稿费活不下去。我的好友白云海在“职工之家”写剧本时认识了王洛宾,便把我叫去了。
我们相对而坐。
他的白胡子上荡漾着微笑,目光里透露出来的是带点忧郁的激情。他的戈壁滩一样宽阔而荒凉的歌声在屋子里回响时,我被这老人吸引了。我看见了一种关于音乐和人生的巨大的存在,那是由戈壁大漠磨砺过的历史的音符,挑战着现实的轻佻,浅薄。
在“职工之家”人来人往太纷扰,次日一早,我们便到白云海家里接着畅谈。王洛宾告诉我,他对音乐的爱好,其实就缘于祖父的笛声,少小时节,祖父牵着他的手踏上宛平城头吹笛子的情景实在难忘,而那笛声轻快时自己心里便像有小鸟飞鸣,沉重时又仿佛石头压抑着,“这声音怎么如此奇特呢? ”小小的王洛宾便想着这声音 迷上了这声音。
1934年,王洛宾从北京师范学院音乐系毕业,他的理想是到法国巴黎音乐学院深造。抗日战争爆发了,宛平城下卢沟桥头的烽火已经燃起,宛平、北京之于王洛宾便是家园的代名词,“赶走了日本鬼子 再去巴黎吧 王洛宾参加了丁玲的西北战地服务团。
“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是在大西北碰巧遇上的’五朵梅’。
1938年,王洛宾、萧军等一路西行,因为雨天路滑,司机把车停 在六盘山下的一个大车店里。整整3天闷得慌时,却听说大车店的女老板是个唱花儿的能手。王洛宾觉得不像,一个老太太,什么花儿啊? 又有人告诉他,女老板年轻时人长得漂亮,嗓子也甜,花儿唱遍了六盘山下,人称五朵梅。这五朵梅又是什么讲究呢?原来山里人头痛脑热的,便自己掐太阳穴,久而久之便有了紫痕,如梅花瓣,萧军和王洛宾还悄悄地观察过:“怎么数也不够5朵。”
王洛宾便缠着五朵梅要她唱歌,五朵梅不唱王洛宾自己唱,五朵梅只好也唱了一曲:
走哩走哩走远了,
眼里的花儿飘满了,
哎嗨的哟,
眼里的花儿把心淹哈了,
走哩走哩走远了,
褡裢里的锅盔轻哈了,
哎嗨的哟,
心里的苦痛重哈了。
我听王洛宾唱着,心里直冒凉气,只见一个背影,一种似风似怨似泣的声音,相随相伴在西部的荒野上,“走哩走哩走远了”……
王洛宾后来才知道,那是唱的一段诀别恋情,五朵梅的相好因为穷不得不走西口,五朵梅等呀等呀,年年都有大雪飞,年年不见相好回,“走哩走哩走远了”。
王洛宾说:“五朵梅的花儿把我们几人听得发呆了,真挚、苍凉和博大。我开始想这样一个问题,音乐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后来一锤定音的是塞克,他对王洛宾吼道:“去什么巴黎?你听听这歌,别走了!”
王洛宾哪儿也不去了,巴黎也不去了,延安也不去了。
后来,王洛宾便在大西北的丝绸之路上生活了半个世纪,其中的近20年则是在牢房中度过的,挨过这铁窗生涯靠的仍然是音乐,他用自己省下的窝窝头换别的犯人的民谣,他自己还为牢房写歌:
我爱我的牢房,
像是一座小摇床,
头依靠西窗,
脚抵住东墻。
我爱我的牢房,
鴻雁常来常往,
年年把我的思念
帯到我生长的地方。
聊天的过程中,王洛宾会突然打断话题,问我:“巴黎怎么样?
我告诉他:“巴黎很美,我在巴黎是异乡人,又总觉得冬天很冷。”
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感慨地说:“有时从温暖的帐篷里出
来,拴马桩上空荡荡的,一匹马也看不见了,只有大月亮看着大草原。”
我在笔记本上信手写道:
愉快的歌声,往往是从苦难者的心里流出来的。
然后是白云海家宴请客,王洛宾高兴极了,喝二锅头,吃炸酱面,跟白云海划拳,我不善饮,也不会划拳,只记得“哥俩好呀!” “五魁首呀!”……王洛宾总是输,输了便痛痛快快地抿一口,略有酒意时 满面红光衬托着那一把花白胡子,王洛宾真的很美。
他告诉我,他要活500岁,唱500年……
如今,王洛宾已经远去,走了走了走远了……
我答应要写的文章,总是因为我对音乐的陌生、把握王洛宾的困难而一直拖着,拖到今夜,居然是一篇悼文了。
我要特别感激王洛宾的是他的80岁的风骨给我的启示和力量,和他握别之后,我便重新开始了伏案写作的笔耕生涯,困惑、彷徨与倦怠时,这个戴着礼帽眼神忧郁的叫人心碎的身影,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也跟踪着他的消息,甚至为各种传闻而替他担心,现在他清静了。“我们一旦死去,我们就融入了宇宙
想起了梅特林克的话:
我们的时间只是一个小小的幻想花园,那是我们在那永恒无垠的沙漠中开垦的花园。
别了,西部歌王。
走了走了走远了……
1996年4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