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照花
作者:白落梅
朗诵:伟大的战士
她的文字像一把华丽又寒冷的剑,而她是那个临水照花人,优雅地挥舞她的剑,可以舞动落花的烂漫,亦可以粉碎明月的光芒。月色倾城。这是上海滩,一座遍地都是传奇的都市。多少人,在这个充满诱惑的人间剧场,一意孤行地导演悲欢。从繁华灿烂,到寂寞黯然,消耗的也不过是数载光阴。时令徙转,浪里浮沉,有些人想要记住却已遗忘,有些人想要遗忘却总会记起。今夜,不知道那场沉睡多年的海上旧梦,又将被哪个行色匆匆的过客唤醒。后来才知道,曾经许诺了地老天荒的人,有一天会分道扬镳;曾经说好了永不相见的人,有一天会不期而遇。缘分这条河流,从容流淌,从来就不是你我所能把握的。张爱玲说过:“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你也在这里吗?谁曾有幸,被这一声婉转的询问,绊住了即将远行的步履。在恍惚的幸福中,做短暂的停留。原以为,这位穿过民国烟雨的惊世才女,无须在情感的路上依附于任何人。可她在熙攘人流中,还是为了一个陌生背影,转身回首。她终是俗世女子,渴望一个人可以用温情填满她凄凉的内心,从此与之烟火一生。
关于张爱玲,也许她的故事充满迷幻,让许多人无法真正懂得。但她的名字,是众所周知的。想起她,总忘不了那张尘封多年的黑白照片。穿一件旧色却华丽的旗袍,昂着高贵的头,孤傲又漠然地看着凡尘往来,那么地不屑,那么地无关悲喜。她是美的,带着极致的璀璨,亦带着坚定的孤独。让她做个寻常平庸的女子,自是不能。在她不曾邂逅爱情的时候,已知爱是一场局,聪明如她,也只能做个局外人,无法真正知晓局内的境况。当她过尽千帆,抵达那个久违的渡口,却不知,流年偷换,岁月山河早已物是人非。明知飞蛾扑火,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纵容自己,直到在最绚烂的时候灰飞烟灭,化作一地残雪,终肯作罢。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不错,张爱玲是灵性女子,她的文字似乎通晓世事,实则她的经历却很薄浅。她无须深入红尘,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她不想成为传奇,可是她本身就已是传奇。张爱玲的才情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她会在恰当的时候,恰当地自我绽放,自我枯萎。
世间没有一种植物配得了她,包括那种叫作独活的药草也不能。可她却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多么深情款款的话,莫说是倜傥风流的胡兰成,哪怕是任何一个平凡男子,都会对她俯首称臣。可那时的张爱玲,只为胡兰成花枝招展。并非她情迷双目,而是她需要一场不同凡响的爱,来装扮青青韶华。沉沦之时,亦是清醒。于是,胡兰成做了那个幸运的赏花之人。他亦是真的爱了,因为张爱玲是他人生中一段意外的惊喜,是命定的恩赐。胡兰成的一生,邂逅了无数女子,他用最浮华的姿态,跪拜在她们的裙摆之下,最后都如愿以偿。但张爱玲是唯一的传奇,也是他耗尽一生都还不了的情债。
胡兰成当初写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词句,许下“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的诺言。可眼前之人芳华依旧,他却风云更改。不是遗忘,而是红尘路上山遥水远,他需要太多风景的相陪。如今试想,倘若胡兰成果真守诺,愿和张爱玲安稳度日,张爱玲又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如藤缠绕,不离不舍?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骨子里冷傲疏离的女子,如何能够一花一草,一尘一土,那般坚守得情深意长。胡兰成亦曾说过,张爱玲是个无情之人。在他认定是应当的感情,在张爱玲那儿都是没有的应当。可张爱玲真的无情吗?或许在她心底,情感分成许多种,有些爱相处若即若离就好;有些爱则需要将自己磨碎,和着岁月一起熬煮喝下去,才肯罢休。不是张爱玲无情,而是千万人当中,她错遇了那个人。胡兰成的背离,让她觉得春水失色,山河换颜;觉得爱是惩罚,是厌倦。所以,当她觉知一切无法挽回时,做了一次倾城的转身。而那个自以为是的男子,还认为她会守着那座古老的公寓,为他等到新月变圆。殊不知,衣橱里各式花样的旗袍还在,留声机的老歌还在重复旋转,而人已放纵天涯。
张爱玲说,爱过之后的心,像被水洗过一样洁净。胡兰成的背弃,确实令她悲戚,可她依旧淡定地说:“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张爱玲的心就是一面深不可测的湖。虽被人投石问路,却宁静平缓,波澜不惊。此后,是平庸,是惊世,是绚丽,是落魄,都与人无关。那种携手花开,静看日落的烟火爱情,她早已不屑。背井离乡,是为了无爱无恨地活着;离群索居,是为了被人无声无息地忘记。所以,她后来没来由地选择和一个年过花甲的异国老者执手相望,亦是值得原谅。并非她不舍得萎谢,而是繁花疏落,需要一个百转千回的过程。
是否幸福,已不重要。是否可以走到终点,亦是无谓。当她誓与红尘决绝时,她就打算再也不回去了。显赫的家世,没落的贵族,风华的过往,都做了漂水浮萍。那些费尽心思来算计自己结局的人,其实早被命运算计。莫如做一个寡淡的人,任凭世事桑田沧海,我自从容不迫,无痛无恙。日子原该这样朴素无华的,是时间左右了我们太多,才给了我们闯荡江湖的勇气,给了我们踏遍河山的决心。然而,岁月终究不肯饶恕,你走过的一山一水,要用一朝一夕来偿还。许多时候,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它却在天明的窗外,需要等到朝霞破暝的晨晓,才能将门环叩响。在她韶华初好的时候,写过这么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该是怎样明澈的女子,才能够悟得如此醒透。仿佛她真的是个天才少女,可以煮字论命,卜算前世今生之卦。她明白,人生从来就不是唐诗宋词,不是阳春白雪。所以,有一天,如若遭遇了种种风霜不幸,实属寻常。而尘世于她,不过是一件遮身蔽体的旗袍,褪去了,便什么也不是。
她的文字像一把华丽又寒冷的剑,而她是那个临水照花人,优雅地挥舞她的剑,可以舞动落花的烂漫,亦可以粉碎明月的光芒。如果说她曾经误入花海,是为了成全一场姹紫嫣红的花事,那么匆匆旅途中,一次蓦然回首的遇见,也只是刹那惊鸿的留影。不是她转身太急,而是没有人值得她等到迟暮。是那万水千山过尽,是那春风误了一生。尽管世事依旧,可她无所畏惧,在无可回忆的时候,牵挂已是多余。心如夜雨涤尘,真的干净了。她让自己孤独遗世,活到鸡皮鹤发,活到忘记自己当年的模样,甚至名和姓。多么彻底啊,也只有张爱玲,可以这样孑然独我,不同流俗。
十六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她沉沉睡去,并且再也没有醒来。那一晚的时光,寂静无言,仿佛听得到尘埃落地的声息。许多人都在这样猜测,张爱玲转世后,究竟去了哪里,化作什么。可我至今相信,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取代她。这样的女子,根本就不需要来生,一生足矣。众生皆有情,众生皆过往。愿此时平淡,若彼时灿烂。唯有真正拥有,才不负一世光阴。风流云转,又是清秋时节。也许我们真该相信,那个叫张爱玲的女子,着一袭华美旗袍,穿过民国烟雨,穿过旧上海悠长的弄堂,正风情款款地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