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看过几眼漳河
作者:张执浩
朗诵:石姝丽
我对漳河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我的哺乳期,一个刚刚成形的婴儿趴在母亲扁平的胸前,和着饥饿的泪水吮吸那对被汗水一再冲洗和稀释过的乳汁。或许正是缘于这样的记忆,我在成年之后一直对“乳汁”缺乏准确而公正的品评。我查阅过字典,也翻阅过许多文学书籍中关于它的描写,我甚至用略带慌乱和妒du4嫉ji2的眼神偷窥过那些躲藏在母亲怀抱里吃奶的孩子——他们用红润的小嘴巴紧衔着一颗草莓似的奶头,而用另一只小手不停地抓挠着另外一颗,滴溜溜的眼睛呢,则警惕地注视着任何出现在附近的觊ji4yu2觎者——哪怕是一只贸然闯入的苍蝇或蜜蜂。在我来到这个世上的最初几年里,“漳河”恐怕是人们谈论得最多的名词之一,它代表了高处、远方和辛劳,也体现了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荣誉。每天,我都可以看到许多男男女女肩担背扛着各种器具在村口汇集,然后一起拥向山的那边,从那些列队而来又呼啸而去的人们的脸上,我丝毫也没有觉察出我今后的生活会与一条遥远得类似于天上银河的漳河发生关联。“漳河在哪里?”我曾经就这个问题与伙伴们发生过多次争论,争论的结果显然毫无意义,重要的是,通过这一次次的争吵,我们慢慢地将自己抛进了时光的河道,并试着将双脚伸进澈清的流水中。
这是最重要的一步,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在幼年时期所饮下的或嬉戏过的所有水滴都是漳河的一部分。漳河通过这种涓涓细流的方式浇注了我们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让我们在不知不觉的状态里变成了她的儿女。没有人怀疑百川终将归海,但很少有人去思考这些散san4佚yi1在内陆深处的湖泊水库,这些被陆地紧紧“窝 藏”起来舍不得交付给海洋的琥珀珠宝,是怎样在为保全自我而惮尽思虑!它们的光华似乎只有日月可鉴,连那些日复一日地徜徉在她身边的人也难以洞悉。是的,看与见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当你说你看见过漳河时,你并不一定见识到了她的无言之美,她的博大、秀丽和隐藏在一切形容词背后的时光的真谛。
屈指算来,从第一次听说到漳河到现在置身于漳河中央,相去已有三十余年,其间,我也曾数度对她作走马观花似地浏览:心情惬意地行走在波光粼粼的岸边,遥指着飘荡在湖面上的舟楫ji2船帆以及散布于一座座孤岛上的民宅高谈阔论,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但我怀疑,那并不是真正的漳河,因为就在我们挥斥方遒qiu2之间,逝水已经穿越了我们轻薄bao2的指间,远遁到了九霄云外,而真正的漳河早已在我们的谈笑中躲了起来。
西方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在我看来,这话只对一段流水(譬如河流或小溪)有效, 而对于我眼前的这座靠囤tun2积流水滋润万物而远近闻名的漳河水库来说,它显然是不够的。漳河经得起一个人的反复进入,而且只有通过反复的进入,你才能一步一步抵达她的深刻,与她合为一体。如同此刻,我孤身一人落坐在位居水库中央的观音岛的岸边,举目眺望着层层碧波叠涌而来披散而去,我心中翻涌着的只有一股股欢快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