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在妈妈怀中已快睡着,闻见烧饼味,眼睛睁得滴溜圆,像两个白棋子上转着两个黑棋子。英——那个男孩——好似烧饼味还没放出来,已经入肚了一个。然后,一口烧饼,一口包子,一口花生米,似乎与几个小饿老虎竞赛呢。
谁也没想起找筷子,手指原是在筷子以前发明出来的。更没人想到世界上还有碟子什么的。
李太太嚼着烧饼,眼睛看着菱,彷彿唯恐菱吃不饱,甚至于有点自己不吃也可以,只愿菱把包子都吃了的表示。
菱的眼长得像妈妈,英的眼像爸爸,俩小人的鼻子,据说,都像祖母的。菱没有模样,就仗着一脸的肉讨人喜欢,小长脸,腮部特别的胖,像个会说话的葫芦。短腿,大肚子,不走道,用脸上的肉与肚子往前摇。
英是个楞小子,大眼睛像他爸爸,楞头磕脑,脖子和脸一样黑,肉不少,可是不显胖,像没长全羽毛的肥公鸡,虽肥而显着细胳臂蜡腿。棉裤似乎刚作好就落伍,比腿短着一大块,可是英满不在乎,裤子越紧,他跳得越欢,一跳把什么都露出来。
老李爱这个黑小子。“英,赛呀!看谁能三口吃一个?看,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银锭,三口,没!”
英把黑脸全涨紫了,可是老李差点没噎绿了。
不该鼓舞小孩狼吞虎咽,老李在缓不过气来的工夫想起儿童教育。同时也想起,没有水!倒了点蜜饯海棠汁儿喝,不行;急得直扬脖。在公寓里,只须叫一声茶房,茶是茶,水是水,接家眷,麻烦还多着呢!
正在这个当儿,西屋的老太太在窗外叫:“大爷,你们没水吧?这儿一壶开水,给您。”
老李心中觉得感激,可是找不到现成的话。“呕呕老太太,呕——”把开水拿进来,沏在茶壶里。一边沏,一边想话。他还没想好,老太太又发了言:
“壶放着吧,明儿早晨再给我。还出去不出去?我可要去关街门啦。早睡惯了,一黑就想躺下。明儿倒水的来叫他给你们倒一挑儿。有缸啊?六个子儿一挑,零倒;包月也好;甜水。”
老李要想赶上老太太的话,有点像骆驼想追电车,“六个子,谢谢,有缸,不出去,上门。”忘了说,“你歇着吧,我去关门。”
“孩子们可真不淘气,多么乖呀!”老太太似乎在要就寝的时候精神更大。“大的几岁了?别叫他们自己出去,街上车马是多的;汽车可霸道,撞葬哪,连我都眼晕,不用说孩子们!还没生火哪?多给他们穿上点,刚入冬,天气贼滑的呢,忽冷忽热,多穿点保险!有厚棉袄啊?有做不过来的活计,拿来,我给他们做;戴上镜子,粗枝大叶的我还能缝几针呢;反正孩子们也穿不出好来。明天见。上茅房留点神,砖头瓦块的别绊倒;拿个亮儿。明天见。”
“明天——老太太,”老李连句整话也没有了。
可是他觉得生活美满多了,公寓里没有老太太来招呼。那是买卖,这是人情。喝了碗茶,打了个哈欠,吃了个海棠,甜美!要给英说个故事,想不起;腰有点痛。是的,腰疼,因为尽了责任,卖了力气。拿刚才的事说吧,右手烧饼,左手包子,大衣的袋中一大包花生米,中指上挂着铁壶!到底是有家!在公寓里这时候正吃完了鸡子炒饭,不是看报,就是独坐剔牙。太太也过得去,只是鞠躬的样子像纸人往前倒——看了太太一眼。
菱的小手里拿着半个烧饼,小肉葫芦直向妈妈身上倒,眼已闭上,可还偶尔睁开一点缝。妈妈嘴中还嚼动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搂着孩子微微的向左右摇身,眼睛看着洋蜡的苗。
老李不敢再看。高跟鞋,曲线美,肉色丝袜,大红嘴唇,细长眉……离李太太有两个世纪!老李不知是难过好,还是痛快好。他似乎也觉出他的毛病来了——自己没法安排自己。只好打个哈欠吧,啊——哈——哈。
英的黑手真热,正捻着爸的手指肚儿看有几个斗,几个簸箕。
“英,该睡了吧?”
“海棠还没吃完呢。”英理直气壮的说。
老李虽然又打了个哈欠,可是反倒不困了。接了家眷来理当觉出亲密热闹,可是也不知怎么只显着奇怪隔膜与不舒适。屋子里只有一枝洋烛的光明,在太太眼珠上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