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tus
朗诵:郎郎乾坤
湘西记忆之二: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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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离镇15公里左右,一个叫金子岩的地方。因为交通极不便利,每次去镇里读书,父亲总是凌晨3点前就叫醒我,我们拿着火把,步行3个多小时山路,天亮才能赶到镇上。
走在深夜的山路上,即使是满月天,抬头只见浓密树荫,不见一点星光。父亲总是絮叨着,前面不远就快到学校了,我却总觉得永远也到不了。三伏天也觉得背后冷飕飕的,父亲反复提醒我,不要回头看!湘西有种传说,人的头上和两肩各有一把火,只要一回头,三把火都会熄灭,在山里走夜路必定会遇见鬼。
在上学路途上,大山是我极其痛恨又害怕的。有时,听到山路上啪啪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了下来。我们会停止不前,过很久才慢慢地靠过去了。有几次,我看到两条碗口粗的蛇纠缠一起,从山上滚落了下来。父亲警惕地观察半天才让我快速通过,还不时提醒我,这是蛇公打架,你不要去劝架,蛇公会生气的。
可我毕竟是个孩子,一到周末,就忘记了夜路的恐惧,又欢快地钻进山里去了。
我们生活的地方是海拔1000米以上的连绵大山。周末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儿:放牛。为了方便找牛,每头牛脖子下系了一个很响的铜铃铛,林海深寂,找牛全凭听力,隔着几个山谷我都能听出哪一声是我家的牛铃在摇晃。
春天,艳丽的杜鹃如油画泼墨般在深绿的山林底版上绽放。杜鹃花瓣是我嘴里的甜食,花瓣有点小缺口,花沿有斑点的特别清甜。我找甜花的技巧,如蜜蜂寻蜜一般精准。
母亲不让我吃太多,说杜鹃花吃多了会流鼻血。我撑饱后走不动了,就躺在山顶上看天上转得飞快的云,听松涛海浪一般汹涌,甚至在竹林深处睡着了,也没流过一次鼻血。
我家屋后半山处云雾弥漫,隐约可见一凉亭。凉亭后有一个小庙,供奉着两尊面目狰狞的菩萨。此处有二个用途,一是凉亭可供爬山累了的山民休息,二是小庙里的菩萨用来祈求好运的。庙里常年香火不断,是因为苗人鬼神不分,家有红白喜事,都会由家里长者来这里拜菩萨,虔诚上香,边念念有词边毕恭毕敬地呈上蒸熟的猪头肉,糍粑等,献给神灵。
一次我上山实在太困,就在凉亭里打盹,醒来后,发现自己饥肠辘辘,实在找不到可充饥的食物,于是溜进小庙里偷吃供品。才吃一半,刚上供的人可能想起还有话没向菩萨汇报完,又折身回来,正撞上我在偷吃供品…..那老妇人大惊失色,捣蒜般向菩萨磕头认罪,我却一溜烟逃之夭夭。之后几天,我夜里不敢熄灯,也不敢闭眼,觉得只要到了黑暗处,那两个狰狞的菩萨会把我抓走。
菩萨们大概收到了我的恐惧和忏悔吧,终究没有降罪与我。反而赐予我更好吃的食物。
我无意中发现一处清幽山涧,夏天光脚泡在山溪里甚是清凉,阳光反射到水面再投射到头顶树荫上,惊到鸟儿“扑”地飞走了。山涧里石缝中有不少小鱼,那些廋小的鱼儿喝山泉、吃水藻、一年只长一丁点,味美至极。我用细密的小竹篓打捞回家,母亲在菜园里摘来新鲜的红辣椒、青辣椒,紫苏叶,又从坛子里取出黄酸姜,先油炸再炒,远远就能闻到鱼香。
湘西的初秋就像一只画师的手,将银杏与枫叶由翠绿涂成了金黄,天空还是那样碧蓝如洗,吊脚楼前两颗硕大的桂花树不知道哪天突然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我和母亲忙碌的日子也到来了。母亲用宽大的白布在桂花树下平铺,让我爬到树上去摇树枝。在我欢快的摇晃下,只见米黄色的花瓣纷纷坠落。
母亲将桂花洗净晒干。春天的桃花,她采集后卖给酒家老板,换取油盐布匹。秋天的桂花则是为自家用的,她用竹筛子将干燥的桂花过虑掉杂质,冰糖捣碎混合桂花瓣,装进自家酿的糯米酒坛,封3至4个月。农历新年,桂花酒就可以开坛了。
剩下的桂花,母亲用来制作桂花丸子。母亲嘱我往灶里不停添柴火,她在翻滚的水里轻轻投放里面包了桂花的糯米丸子。不一会,丸子白白胖胖地浮出水面。母亲在碗里放一点蜂蜜,咬开丸子,桂花的清香与蜂蜜的甜润瞬间完美结合。母亲总是要给邻居盛上一大碗,还不停地絮叨:这桂花树也不是我们一家人的。
转眼就到冬天,白茫茫的雪遮盖了大山所有的颜色,上山便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姑父忙活的季节来了。姑父是我们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猎手。他用陷阱、夹子等伏击野兽,几乎没有空手而归。我对逮野鸡甚是好奇,便赖住姑父带我上山去抓野鸡。
姑父选择一块平地,用一个巨大的竹笼连接一个机关,在竹笼下撒一些谷物作饵。姑父和我远远地等野鸡上套,他就要拉动机关。
等了很久,也未见一只野鸡入套。我开始不停地催姑父:野鸡什么时候来呀?姑父哭笑不得,又怕我冻生病,只好先骗我回家,说野鸡有事晚点才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在姑父背上睡着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堂屋鸡笼里居然还关着两只野鸡,那野鸡羽毛黑红相间,油光发亮,它们在鸡笼里来回不安地踱步。
母亲始终不答应我养野鸡的请求,只答应野鸡毛归我,我用这些野鸡毛做了一对孙悟空头上的金冠凤翅,插在头上,趁四下无人时,我在寨子里的老戏台上模仿戏班三叔公扮演孙悟空翻跟头,来一段《三打白骨精》。
时光飞逝,点着火把送我走夜路上学的父亲、酿桂花酒煮桂花丸子的母亲、带我打猎的姑父都已老去了。听父母说,我们村寨的后生早早走出大山,到外面打工去了,山里的梯田已经不种粮食,寨子里也没有牛了。
时间改变了一切,时间也凝固了一切。当我在电脑前敲打着我的湘西童年时,往事竟然清晰如昨,电影般一幕幕上演于我的眼前。
2023.4.19午后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