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泪
作者:黑咖啡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比母亲感情脆弱,因为他爱落泪。但归纳其落泪的原因,不外乎两种情况:一是当他收到远方小叔的信时;一是大家谈起二姐时。
小叔十六岁时因生计所迫,离家出走,后在异地当了工人。当初为他送行的就父亲一人。三十年过去了,小叔还是“两半户”,不但经济拮据,十五岁的大女儿又夭折了,年近半百,膝下只有一个四岁、一个两岁的女孩。诸般痛苦加上绵绵乡愁自然要寄情书信。同胞骨肉,爱莫能助,父亲怎能不泪流满面呢?
大姐出嫁早,二姐是父亲手下最靠得住的助手,拉沙、拔田、打井、背粮,样样重活十多岁的二姐都跟父亲一样做,直到她出嫁,可谓十年如一日。二姐是定婚八年后才结婚的,二姐夫家住一个小山沟,离我家很远,交通也不方便,二姐一年回一次娘家,要骑六个小时的自行车。长期共同的劳动生活,使父亲最感激和疼爱二姐,但到头来却把二姐塞在又远又僻的山夹巴里了。思念和悔恨之情交织在一起,父亲自然要老泪纵横了。
政策开放以后,小叔一家转为城市户口,妹妹们也上初中了,生活渐渐好起来。二姐走出山沟,在县城开了一家牛肉面馆,成为当地赫赫有名的万元户了。我家呢,也很快有了余粮。大哥成了家,并学得裁剪的手艺,在家乡市场开起了服装店。二哥、我和妹妹相继考上学,并有了正式工作。生活开始走上了富裕的轨道。父亲也就不再流泪。逢年过节,全家欢聚一堂,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地畅谈过去、现在和将来。
但有一次我的一句话竟又引出了父亲的泪水。那天,从电视里看完“五女拜寿”的故事后,父亲、母亲和我聊起赡养父母的事来。母亲笑着对我说:“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娶了媳妇还要爹妈吗?”“当然。”我肯定地说,“我一成家,就把你们接过去。”父亲笑着说:“可不那么简单呀,到时你想接,媳妇不同意呢?”我说:“不可能,她也有爹妈。”“可人家不这样想啊!”母亲接着说。“那我宁愿不要这样的媳妇!”我毫不含糊。父亲又说:“人老了,要吃这挑那,还要三天两头地吃药打针,凭你们俩的工资能养过吗?”“能。”我依然很肯定。“有话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可别夸口太早了。”父亲继续惹我。我忽然提高了嗓门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两个人能把六个儿女养大成人,我们两个年轻人有什么理由养不过两个老人?!有条件要养,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养!”话一出口我就觉察出自己太激动了,但父亲的双眼已浸满了泪水。父亲没有责备我,他想用慈祥的笑脸对着我,但泪水却经不住肌肉的抽动,立刻凝作几多泪珠唰啦啦滚落下来。刹时我意识到眼前的父母亲都老了。
后来,我又看见父亲几次流泪。
父亲在家乡市场上经营一家小商店,虽然不很景气,但毕竟是个事干,大家也都主张办下去。我任教的学校离市场不远,这天上完课以后,闲着没事,我便来到父亲的商店。父亲看我来了,异常高兴。等我坐定后,他便找话跟我说。然后盛了一罐瓜子倒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父亲的话题我不都感兴趣,但我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对他有浓厚的吸引力。我没话说了,父亲就赶紧转一个话题。仿佛怕我立刻起身离开似的。桌上的瓜子有一半变成皮时,父亲便再盛来一罐添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留住我。父亲盛瓜子时总是动作很快。装瓜子的袋子离我们座位有三步远,但父亲却几乎是跑着过去,又迅速转身过来。好像趁他转身的当儿,我会突然不见了。我顿然觉得父亲很可怜。大姐二姐出嫁了,二哥、妹妹在外在工作,我虽然在家门口工作,可吃住都在学校,很少回家。大哥大嫂的服装店就在父亲商店的隔壁,但他们更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哪有闲聊的功夫呢?母亲除了按时把饭送到市场外,家里的鸡、猪和三个孙子就够她缠了,也很少有陪父亲说话的机会。今天小儿子难得“从天而降”,怎能不使父亲高兴呢?望着桌上愈来愈多的瓜子皮,我问自己:这就是人生晚年的寂寞吗?临走的时候,我对父亲说:“这儿太寂寞了,把我的录音机拿来吧。”父亲的眼眶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他说:“你不是学英语吗?还是你留着。”
我和梅子谈了五年恋爱才结婚的,期间经历了许多曲折,一开始她家就不同意,后来我弃教从商,她却考上大学了,这使我们的婚姻更加如履薄冰,在父母亲看来,简直就跟肥皂泡一样脆弱。可就在这期间,男女主人公的矛盾也与日俱增。有一天,居然发展到分手的地步。我知道,我和梅子的矛盾不是因为双方的感情,而主要来自她家的压力,所以我决定破釜沉舟,亲自去她家找她父母亲摊牌。
我对到手的“铁饭碗”不珍惜,如今大学生老婆也被我气跑了,父母亲真是越想越气。当我从梅子的老家凯旋而归时,已过两天了。一进家门,突然遭到父亲的一顿穷追猛打。但当父亲从我一星半点的喊叫中,听出我已消除了误会,并挽救了婚事时,他突然放下绳索,像一个突遇赦免的死囚,疲倦地跌坐在沙发里,露出梦一般欣慰的笑容,泪水像两条小溪静静地溢出眼眶……
现在,我的三口小家虽远在南国,但通过电话时时可以问候他们,想必父亲也无泪可流了,只是每念及七十高龄的双亲,我既无力接他们过来,又不能回去承欢膝下,我的眼眶却热呼呼的。
(写于2003年)